第一章 骈拇
第一章 骈拇
1.仁义之行
【原文】骈拇枝指出乎性哉,而侈于德。附赘县疣出乎形哉,而侈于性;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,列于五藏哉,而非道德之正也。是故骈于足者,连无用之肉也;枝于手者,树无用之指也;多方骈枝于五藏之情者,淫僻于仁义之行,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。
【解释】骈拇枝指出乎性哉,而侈于德。拇是足大指,而骈是连合起来。骈拇是足大指和第二指长在了一起。枝指是指手大拇指旁边分支长出了多余的小指头。连起来的脚大拇指,多长出来的手小指头,都不是手脚的本性。手脚都分出五指;华山分出五峰;五指山分出五峰;一根竹管分出五音,这些都对应于五行。庄子用此来比喻,物欲对于自性本心、明德而言是多余的东西。《大学》中讲不仅仅要发明自己本有的明德,还要去亲民,还要去发明老百姓的明德,使得明明德于天下。
附赘县疣出乎形哉,而侈于性。附生在人身上的肉瘤,并不是人形体的本然。庄子用此来比喻,物欲对于自性本心是多余的东西。不要小看庄子所说的自性本心,这是三教所讨论的核心。理学名家湛若水有心性图说。孔子最紧要的学问就是关于性命之学。禅宗所提的明心见性,所讲的开悟,就是体悟自性。王阳明先生贵州龙场悟道,也是实证自性,看到自性本心本有的光芒。王阳明先生致良知的功夫,无非是把自性本心多余的这些肉瘤,多余的物欲给去除。
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,列于五藏哉,而非道德之正也。对于仁义之用,也是多余的罢了。《道德经》中讲,道德衰,有仁义。仁义相对于道,相对于明德而言,只是如同多余的手指头,多余的肉瘤罢了。神藏于五藏,肝肺藏魂魄,五藏和合而生出神灵。对于七情六欲而言,这些都是多余的东西。只有恢复到喜怒哀乐未发之中,这才不是多余的。世人多病,大多为这些情志所伤,积劳成疾。由此可见仁义实在并不是道德之正。庄子在前面用了几个比方,是为了铺垫说明仁义对于道德而言是多余的。
是故骈于足者,连无用之肉也。所以说,脚趾连在一起的,这是有多余的无用之肉相连罢了。
枝于手者,树无用之指也。小手指从大拇指分支长出来,也是长出无用的小手指罢了。
多方骈枝于五藏之情者,淫僻于仁义之行,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。脚趾连合起来,小手指分支出来,这都是多余的。情志出于五藏,然而七情六欲这些也只是多余的罢了。真正的五藏本性应该是未发之中,发出来就有了喜怒哀乐。如果情志比较和谐,人就愉悦,否则就会伤五藏而折寿了。淫这里并不是淫荡,在这里是多余的意思。比如淫雨霏霏,并不是说小雨有什么淫荡,而是多余的雨。仁义并不是真正的正道,并非道德之正,而是多余的偏僻小道罢了。仁义只不过是小聪明用得太多罢了,而不是真正的大智慧。
2.天下至正
【原文】是故骈于明者,乱五色,淫文章,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?而离朱是已。多于聪者,乱五声,淫六律,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?而师旷是已。枝于仁者,擢德塞性以收名声,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?而曾史是已。骈于辩者,累瓦结绳窜句,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,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?而杨墨是已。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,非天下之至正也。
【解释】是故骈于明者,乱五色,淫文章,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?所以说过于聪明的人,就会扰乱五色,不仅仅是迷乱了世人的眼睛,也使得自己迷乱了;文章本来是素的,本来是无有太多色彩的,本来是载道的,就会淫滥了,就会有太多的浮华。太过于华丽的辞藻并非是好事。这也是为什么孔子会删订经典的缘故,仅留下载道的文字。黑白相间的花纹称之为黼;青黑相间的花纹称之为黻。黼黻是绣在礼服上的花纹。青黄相间的花纹不是很绚烂夺目吗?衣服本来是保暖用的,加入太多花纹逐步就扰乱人心了。世人慢慢忘记了初心了。远古的人们用兽皮避寒,多么梦想有一块布;有了一块布以后,又梦想着有美丽的花纹;有了美丽的花纹,当今的人们又希望是名牌。如此使得世人慢慢地多欲了,而物欲就是自性本心多余的东西。
而离朱是已。离朱是黄帝时候的人,据说他能够百步之外明察秋毫。离朱就是这样的过于耳聪目明的人。古人讲,水至清则无鱼。真正的目明是见到自性,而非明察秋毫。
多于聪者,乱五声,淫六律,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?前面是讲过于目明的人,这里是讲过于耳聪的人。这样的人就会乱了五音,淫乱了音律。金石丝竹是四种制作乐器的材料,这里代指乐器。黄钟、大吕是古代乐器的音调。名目繁多的乐器,不同的音调,难道是雅正的乐音吗?雅正的音乐使得人心归于纯朴,而卫国和郑国的音乐是靡靡之音,扰乱世人的心,是亡国之音。当今的许多音乐,充满着浮躁,并非雅正的音乐。如此看来音乐作品也需要供给侧改革,并不是创作出大量的靡靡之音,满足世人浮躁的心灵需求。
而师旷是已。师旷是晋平公的乐师,擅长音律。师旷就是这样的耳聪的人。真正耳聪的人是听闻自己心声的人。
枝于仁者,擢德塞性以收名声,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?仁义并非道德之正,也是多余出来的东西,如同道德上长出来多余的小指头。标榜伪德,把伪德刻意拔得很高;堵塞真如本性,以此来沽名钓誉,获得好的名声,世上大有人在。这难道不是鼓噪着让天下的人都去效法,争着去做不可企及的事情吗?《道德经》中讲,不尚贤,使民不争。把榜样标榜得很高,老百姓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去做到。追求虚名,这也是一种欲望,这也是多余的东西。这也是扰乱民心的一种做法。
而曾史是已。曾是指曾参,也就是曾子。曾子写了《大学》传承孔门心法。史是史鳅,卫灵公的大臣。这两位都以仁孝著称。曾子和史鳅就是这样的人了。虽然庄子这样说,但是曾子也是得道的人,传承了孔门心法的人。
骈于辩者,累瓦结绳窜句,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,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?过于善辩的人,只是在玩弄辞藻罢了。只是在堆砌辞藻,如同累叠瓦片,追求华美罢了。玩弄文章,一气呵成,如同结绳,把不相关的东西串联起来罢了。穿凿字句,为了求巧罢了。只是把心思花在坚白论这些奇谈怪论上罢了。名家公孙龙有白马非马、离坚白的论说。公孙龙留下了六篇文章,从他的论述中可以知晓,他是得道的人,传承了孔门心法。公孙龙曾经是孔子的弟子。只是公孙龙语不惊人死不休,抛出这样的言论,有点扰乱世人耳目罢了。这难道不只是在为了虚无的名誉而疲于奔命,刻意造了这些夸大的言论罢了吗?
而杨墨是已。而杨朱和墨子就是这样的人。杨朱哭歧路,墨子悲染丝。杨朱有一次外出,在一个四通八达的路口,一时间不知道往哪里走,就忍不住地哭了起来。人生的迷途太多了,要归于正道,大道太不容易了。仁义也只是偏僻的小道而已,也只是一条歧路而已。墨子看到丝线放在染缸里就变了颜色,感觉到很感伤。每个人的自性本心何尝不是如此,本心本来无有任何污染,可是被尘垢污染了。
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,非天下之至正也。所以说,这些都是由于多余的旁门左道罢了,并非天下至正至大之道。大道是很容易见很容易行的,只是世人被物欲遮蔽了,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罢了。
3.仁人多忧
【原文】彼正正者,不失其性命之情。故合者不为骈,而枝者不为跂;长者不为有余,短者不为不足。是故凫胫虽短,续之则忧;鹤胫虽长,断之则悲。故性长非所断,性短非所续,无所去忧也。意仁义其非人情乎,彼仁人何其多忧也?
【解释】彼正正者,不失其性命之情。前面讲了天下至正之道。这里紧接着讲真正的正道,是不会失去本性的。孔子最紧要的学问就是关于性命之学。世人迷失了自性,不能明心见性,所以对大道视而不见。
故合者不为骈,而枝者不为跂。如果不失去本性,虽然连合起来也不能称之为骈,也不是多余的。虽然分支长出来,也不能称之为跂。这一切都是很自然的,合乎大道的。幼苗自然分出枝叶,这不能称之为跂。手指自然分出五个,这也是自然的。男女和合而成婚,这也是自然的。
长者不为有余,短者不为不足。本性是长的,虽然长了一点,并不是多余的。本性是短的,虽然短了一点,并不是不足。
是故凫胫虽短,续之则忧。所以说,野鸭的脖子虽然很短,但是假如接续长了,可就不是野鸭了,这就麻烦了。禾苗有禾苗的成长规律,如果揠苗助长就麻烦了。
鹤胫虽长,断之则悲。仙鹤的脖子虽然很长,但是如果要切断搞短了,这就可悲了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分和特长,需要安放在合适自己的位置上,并不是越高就越好的。
故性长非所断,性短非所续,无所去忧也。所以说本性是长的,也不要忧虑其长,不要想方设法去切断搞短;本性是短的,也不要忧虑其短,不要去接续搞长。根本不存在着长短的忧虑可去,这只是杞人忧天罢了。再说了,世间本来无长就无短。虽然说尺长,可是积累寸可以超越尺。长度只是停留在现象层面罢了,所以爱因斯坦相对论有尺缩效应。长短只是相对而言的。
意仁义其非人情乎,彼仁人何其多忧也?前面比喻铺垫那么多,是为了说明仁义并非人情。道德并非太短了,这是人性的本然,不需要去额外的接续什么。道德并非太简单了,简单中有复杂。自性并非太简单了,自性之中有一切智慧。我猜想仁义并非出自人的自性真情吧,要不为什么所谓的仁人有那么多忧虑呢?不能做到逍遥游呢?
4.天下嚣嚣
【原文】且夫骈于拇者,决之则泣;枝于手者,龁之则啼。二者,或有余于数,或不足于数,其于忧一也。今世之仁人,蒿目而忧世之患;不仁之人,决性命之情而饕贵富。故意仁义其非人情乎?自三代以下者,天下何其嚣嚣也?
【解释】且夫骈于拇者,决之则泣。脚大拇指和二指相连的人,假如决裂开来,他会感觉到很痛苦而哭泣。
枝于手者,龁之则啼。手大拇指分支长出来小指头的,如果咬断了,他也会痛苦啼哭的。
二者,或有余于数,或不足于数,其于忧一也。对于这两者来讲,如果多于本性的数五,或者少于本性的数五,也都是忧虑的。不管是多出手指,还是脚趾连起来,都是失去本性。
今世之仁人,蒿目而忧世之患。当今世上的仁人,忧劳而伤神,伤神而目不明。仁人忧虑世上仁义不行,有了许多的祸患。庄子生活于乱世,当时许多仁人志士很忧虑。诸侯国之间战事不断,荼毒生灵。
不仁之人,决性命之情而饕贵富。仁义虽然本来是多余的,但是毕竟还是好的。脚趾连在一起,手指分支多长小指头,这虽然是多余的,可是还不会令人哭泣。虽然如此,也相安无事,正常的生活是没有问题的。可是对于那些不仁义的人,连仁义都不顾,把本性良知完全决裂抛弃了,不择手段地去追求富贵,如此更是令人痛心的。由此可见,庄子并非完全否认仁义的。
故意仁义其非人情乎?所以我猜想仁义并非人的本性真情吧?
自三代以下者,天下何其嚣嚣也?自从夏商周三代以下,天下为何如此喧嚣不得安宁呢?春秋五霸虽然提倡仁义,为周朝主持公道,只不过是假借仁义的外衣,携天子而令诸侯,谋求自己的霸业罢了。
5.道德之间
【原文】且夫待鉤绳规矩而正者,是削其性者也,待绳约胶漆而固者,是侵其德者也;屈折礼乐,呴俞仁义,以慰天下之心者,此失其常然也,天下有常然。常然者,曲者不以鉤,直者不以绳,圆者不以规,方者不以矩,附离不以胶漆,约束不以索。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,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。故古今不二,不可亏也,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纆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?使天下惑也!
【解释】且夫待鉤绳规矩而正者,是削其性者也。鉤为钩字的古字体,为木工划线用的曲尺。如果依靠钩、墨绳、规矩来矫正,这是削掉木头的本性了。如果强制制定一套仁义的规矩来约束世人,这也是削掉世人的本性了。当然庄子并非完全否定规矩的作用,而是要阐发真正的大道。
待绳约胶漆而固者,是侵其德者也。如果靠绳子来捆绑或者用胶水和油漆来使得牢固,这是侵害木头本来的德性了。
屈折礼乐,呴俞仁义,以慰天下之心者,此失其常然也。曲折躯体违心去行礼乐,假仁假义地去施行仁义,如此只是在抚慰世人的心罢了。这已经失去了世道人心的本然了。
天下有常然。天下有符合大道的本然存在,什么是天下的本然呢?野鸭脖子的本然是短的,仙鹤的脖子本然是长的,那么天下本然是什么样的呢?庄子将要讲出天下大治的根本了。庄子这么讲并非空中楼阁,汉初文景之治推行黄老之治,给百姓休养生息的机会了。
常然者,曲者不以鉤,直者不以绳,圆者不以规,方者不以矩,附离不以胶漆,约束不以索。真正的本然,弯曲不需要钩,直不需要墨绳,圆不需要圆规,方不需要规矩,附依不需要胶和漆,约束不需要用绳索。地球围绕着太阳转动,看不见任何有形的绳索约束。孔子到了七十,从心所欲而不逾矩,这是很高的境界了。虽然有规矩存在,但是根本不会感觉到规矩的束缚感。不约束而约束,这是最好的约束。不管的管,这是最好的管。低水平的企业是制度管人,而高水平的企业是文化管人。当然也不能完全偏废,不能完全否定了制度的作用。
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,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。所以说,天下万物油然而生,可是不知为什么会生;同样的道理,天下万物都得到了恩泽,可是不知为什么得到了。社会治理也是如此,天底下的百姓,虽然自得其乐,安居乐业,可是感觉不到君主过多的扰民。尧帝时候,有位农夫唱道:帝力于我何加焉?他觉得尧帝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。他的幸福生活都是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自己辛勤劳作的结果。
故古今不二,不可亏也。所以说,这个本然自性,古今都是不二的,都是没有变化的。大道如果偏废了,才会有仁义。大道被削、被侵,就会逐渐失去本然了,就会亏了。因为宇宙是全息的,每个人自性本心之中含有大道全体。世人自性本心,被物欲所侵蚀,所遮蔽,就使得良心亏欠了。所以王阳明先生才会教我们去做致良知的功夫,恢复本有的良知良能。王阳明先生写《大学问》,阐发孔门心法,不仅仅是要发明自己本有的明德,还要去亲民,去发明百姓的明德,使得明明德于天下。这才是真正的大学,这才是真正的大学问。
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纆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?那么仁义为何要像胶水、油漆、绳索那样硬要挤进道德之间呢?太多的杂物、物欲间隔其间,就不是无间道,而是有间道了。良心和万物之间间隔了许多东西,良心就无法具有良知良能了,被遮蔽住了。前面庄子有讲,至人真人本心如明镜。明镜上堆砌了许多尘垢和杂物,如何能够照得清楚呢?
使天下惑也!所以说,推行仁义会使得天下人心大惑!《道德经》中讲,不尚贤,使民不争。特别是许多人会利用仁义来获得名利,是假仁假义,危害更大。
6.大惑易性
【原文】夫小惑易方,大惑易性。何以知其然邪?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,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,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?
【解释】夫小惑易方,大惑易性。庄子文章写得很连贯,上面刚讲完仁义使得天下人迷惑。这里就开始讲惑了。如果小小的迷惑,只是使得失去方向了。大的迷惑就足以改变自性了。前面有讲到多方,这里也讲到方向了。本来只有一条笔直的康庄大道,世人只要沿着这条路走,迟早都会到家的。可是却有了仁义这样的偏僻小道,迷惑世人了。也难怪杨朱哭歧路了,太多的偏僻小道,就连贤人都容易迷路了。前面讲了长和短,这里讲小和大。无小就无大,大小是相对的。积累小就会变成大。世人本有的良心,被不断地侵蚀,就会由小的迷惑变成大的迷惑了。不仅仅对大道不认识,还会攻击诋毁大道。难怪王阳明先生会感觉到痛心疾首。阳明先生一开始出来弘扬孔门心法的时候,遭到了许多的排挤。当今中国出现了复兴传统文化很好的势头,需要给正道正法,真正的儒门心法开路。葫芦兄弟有个紫葫芦,法力最强大,可是被妖精拿过去熏蒸了,就遮蔽本性了,就认贼作父了。我们何尝不是如此呢?
何以知其然邪?凭什么能够知道是如此的呢?庄子一语点醒梦中人,要在小的迷惑的时候及时矫正,否则大的迷惑很难改变了。杨朱的弟弟有次出门穿着白衣服出去,可是下雨了,脱掉白衣服,仅穿着里面的黑衣服回家。结果家里的狗都不认识他了,追着猛咬。杨朱的弟弟非常生气。可是杨朱劝他说,假如这个狗出去的时候是白色的,回来变成了黑狗,你会有什么感想。所以我们需要谨慎保持自己的自性本心,恢复本有的良知良能。否则不知不觉改变了,连自己都不知道回家的路了。
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,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,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?自从虞舜以仁义扰乱天下人的心开始,天下人莫不为了仁义而疲于奔命。如果尚贤,尚仁义,世人就会争仁义这个美名,这就使得欲望增加了。这难道不是以仁义来改变自性本心的做法吗?
7.以身为殉
【原文】故尝试论之,自三代以下者,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。小人则以身殉利,士则以身殉名,大夫则以身殉家,圣人则以身殉天下。故此数子者,事业不同,名声异号,其于伤性以身为殉,一也。
【解释】故尝试论之,自三代以下者,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。所以尝试在这论述清楚,从夏商周三代以来,天下莫不是以物欲改变世人本性。鸡的爪子有四个,这是鸡爪的本性,如果增加了一个变成了五个,就不是本性了。天下的人本有的良心被名利所改变,就有了小的迷惑,而后甚至有了大的迷惑了。
小人则以身殉利,士则以身殉名,大夫则以身殉家,圣人则以身殉天下。小人为了利而杀身,为了贪求权利而铤而走险。士人为了仁义美名而遭受杀身之祸,杀身而成仁。大夫为了家族利益而不惜牺牲性命。比如鲁国的季氏家族,为了维护家族利益,而不顾鲁国的利益,铤而走险。圣人则是为了天下而不惜牺牲自己,比如伯夷叔齐这样的圣人,下面马上会讲到。
故此数子者,事业不同,名声异号,其于伤性以身为殉,一也。所以说小人、士人、大夫和圣人,虽然所做的事不同,立场也不同,名声也不同。可是他们都是在伤害自性罢了,这并没有太多根本的分别的。
8.俱亡其羊
【原文】臧与谷,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。问臧奚事,则挟䇲读书;问谷奚事,则博塞以游。二人者,事业不同,其于亡羊均也。
【解释】臧与谷,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。臧是奴仆。公孙龙有关于臧三耳和鸡三足的辩论。也就是关于奴仆有三只耳朵,鸡有三只腿的辩论。居然还让公孙龙给辩论赢了。谷是童仆。奴仆和童仆两个人一起去放羊,可是羊却给弄丢了。
问臧奚事,则挟䇲读书。问奴仆在做什么,为什么会把羊给弄丢了,奴仆回答说是夹着羊鞭在读书。
问谷奚事,则博塞以游。问童仆在做什么,为什么会把羊弄丢了,童仆回答说是在玩下棋的游戏。
二人者,事业不同,其于亡羊均也。两个人,虽然所做的事情不同,可是丢失了羊,这也都是相同的。看似读书高尚一点,玩耍低级一点,可是丢失羊都是共同的了。即使是学富五车的大学者,把自性本心搞丢了,自家的羊没看好,这也是很可悲的。庄子用这个来比喻,前面那几类人,不管是做什么事业,可是丢失了自性本心这只羊,这是相同的。西方哲学中有关于牧羊人的论述,得道的人如同牧羊人,如此才能不失去羊,不会走错路。
9.伤性均也
【原文】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,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。二人者,所死不同,其于残生伤性均也,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?
【解释】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。伯夷为了仁义之名而饿死于首阳山下。伯夷为殷商孤竹君的儿子。孤竹君死后,伯夷和他的弟弟叔齐互相让对方,不肯承袭王位。周武王伐商纣王的时候,伯夷叔齐曾经劝谏,两人后来逃入了首阳山。为了名节不愿意吃周朝的粮食,饿死在了首阳山上。
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。盗跖为了利而死于东陵之上。古时候有个起义军领袖叫跖,被污蔑为大盗。我们还会在《盗跖》章节讨论他,这里就不再详细说了。
二人者,所死不同,其于残生伤性均也,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?这两个人,一个是为名节,一个是为利,都是伤害本性罢了,这是相同的。何必要肯定伯夷,而要说盗跖的不是呢?
10.天下尽殉
【原文】天下尽殉也:彼其所殉仁义也,则俗谓之君子;其所殉货财也,则俗谓之小人。其殉一也,则有君子焉,有小人焉;若其残生损性,则盗跖亦伯夷已,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?
【解释】天下尽殉也。天下人熙熙攘攘,都在争相为了名利而牺牲性命,都在伤害自性。
彼其所殉仁义也,则俗谓之君子。如果是为了仁义的美名而殉难,失去本性,世俗就会称之为君子。
其所殉货财也,则俗谓之小人。如果为了财利而殉难,失去本性,世俗则称之为小人。其实君子和小人并不以此为划分的,君子有大心,无有物欲间隔其间,所以有大爱之心,为得道之人。小人之心被物欲层层间隔,所以有小心。
其殉一也,则有君子焉,有小人焉。虽然世俗这样来划分君子和小人,可是从伤害自性的角度来讲,都是一样的。如此世俗就有了君子和小人的分别。
若其残生损性,则盗跖亦伯夷已,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?如果从残害生命和损伤自性的角度来讲,盗跖也可以说和伯夷并无区别。又何必在他们中间区分小人和君子呢?不管是读书多还是玩耍,都是把自性的羊给弄丢了。
11.自性所属
【原文】且夫属其性乎仁义者,虽通如曾史,非吾所谓臧也;属其性于五味,虽通如俞儿,非吾所谓臧也;属其性乎五声,虽通如师旷,非吾所谓聪也;属其性乎五色,虽通如离朱,非吾所谓明也。
【解释】且夫属其性乎仁义者,虽通如曾史,非吾所谓臧也。如果把仁义当成自性所属的东西,虽然做学问如同曾参和史鳅那样通达,并非我所说的善。平时说善哉善哉,就是最好的了。几千年来,世人为了性本善和性本恶而争辩不休,并非圣人没有讲清楚,而是世人迷惑罢了。恶并非自性之中所属的东西。刻意的善,刻意的仁义也并非自性中的东西。仁义如同小手指,那只不过是自性多余的东西。
属其性于五味,虽通如俞儿,非吾所谓臧也。如果把五味当成自性所属,虽然通达如同俞儿,并非我所说的善。俞儿据说是古代善于识别五味的人。辣椒放在舌头,可以感觉到辣味。可是放在喉咙就感觉不到辣味了。舌头感觉到辣的同时,也会感觉到苦和甜。无苦就无甜,有苦才有甜。本性是无味的,可以分出五味,然而五味并非一开始就存在于本性当中。
属其性乎五声,虽通如师旷,非吾所谓聪也。如果把五声当成自性所属的东西,虽然通达如师旷,可是并非我所说的耳聪。真正的耳聪是能够听闻自己的心声。本性清静,可以分出五音,然而五音并非一开始就存在于本性当中。大道无声,大音希声。《道德经》中讲,大音希声。
属其性乎五色,虽通如离朱,非吾所谓明也。如果把五色当成自性所属的东西,虽然通达如离朱,可是并非我所说的目明。真正的目明是看见自己的自性本心。大道无色,本性五色,可以分出五色,然而五色并非一开始就存在于本性当中。
12.自见而已
【原文】吾所谓臧者,非仁义之谓也,臧于其德而已矣;吾所谓臧者,非所谓仁义之谓也,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;吾所谓聪者,非谓其闻彼也,自闻而已矣;吾所谓明者,非谓其见彼也,自见而已矣。
【解释】吾所谓臧者,非仁义之谓也,臧于其德而已矣。我所谓的善,并非称仁义为至善,善就善在德而已。《大学》中曾参所说的明德。每个人都本有明德,不仅仅要发明自己本有的光明德性,还要亲民,去发明世人的明德。
吾所谓臧者,非所谓仁义之谓也,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。我所谓的善,绝非所谓的仁义,而是性命之情而已。三教圣人都从此出,说来说去无非说的是性命之学。禅宗不立文字,直指人心。岭南理学陈白沙讲的儒宗理学,传承孔门心法,也是讲的这个心学,性命之学。与王阳明先生齐名的湛若水,核心的学说就是心性图说。如果明心见性了,实证了心性,可以称之为得道。《清静经》中讲,虽然称之为得道,实则无一物可得。
吾所谓聪者,非谓其闻彼也,自闻而已矣。我所说的耳聪,并非能够听到外在的声响,而是能够闻到自身的心声而已,听到自性的呼唤而已,听到大道母亲的呼唤而已。佛陀的堂弟阿难,多闻第一,并非多闻多识,而是听到自性的呼唤罢了。虽然说是呼唤,并非真有人呼唤,只是比喻罢了。《金刚经》中讲,在静定中如果听到音声,如果跟着音声走,这是人行邪道的。真正的修炼者是要无相念佛的。见相非相,即见如来。
吾所谓明者,非谓其见彼也,自见而已矣。我所说的目明,并非见到外在的东西,而是能够自己见到自己自性罢了。《道德经》中讲,知人者智,自知者明。
13.愧乎道德
【原文】夫不自见而见彼,不自得而得彼者,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,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。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,虽盗跖与伯夷,是同为淫僻也。余愧乎道德,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,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。
【解释】夫不自见而见彼,不自得而得彼者。前面讲自见,庄子接着来讲不自见,不自得。如果不能自见自性,而只是见到外在的东西,只是见物不见心,这不能称之为真见。见道才能称之为真见。如果不能自己得到自性本心,不能称之为得。如果只是得到外在财物,不能称之为得。得道也实无一物可得,只是见性而已。见性并不是说知识上理解,而需要内心的实证。
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。如果不自见其自性,不自得其自性真宝,而只是得到人人所想得到的物欲,不能称之为真正的得。只有自得自性,如此才可以称之为真正的得。自见也可以说是自性的显现,本心的显现。如果自性本心全体显现出来,尽数显露无遗,如此可以称之为尽心。
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。只是跟着别人去追求物欲,随波逐流,向外去驰求名利,而不懂得自己去该去的地方,回归自性家园。格物并非要一物一物地去格,根本的是要格心,恢复本心的良知良能。有人说格物就像是爬格子,把外在的事物分成一个个小格子,一件件去研究清楚,就能够穷尽天下之理了。这是朱熹对于格物的理解,也是西方科学的研究思路。然而科学越分越细,如今遇见了不可克服的瓶颈了。然而格物的本意并非如此的。所谓格,方方正正,就是要正心。所谓格物就是要正心,面对物欲的诱惑,还是要保持正心。所谓正心就是保持心在该呆的地方,不要跟着外物跑。如果心跟着物跑,就是偏心,不是正心了。君主只要下圣旨就行了,不需要下个命令还要亲自跑去官员那里。君主呆在君位而不失君位,心也要呆在该呆的地方。
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,虽盗跖与伯夷,是同为淫僻也。只是从众跟着熙熙攘攘的世人去追求名利,而不是反求诸己,回归自性本心的家园。虽然盗跖和伯夷有很大的不同,可是也都是走了多余的偏僻小道。
余愧乎道德,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,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。庄子我只愿意留在道德之乡,留在自性本心的家园。庄子我不愿意往上拔高自己而去刻意地施行仁义,更不耻贬低自己去走多余的偏僻小道,不愿意为了名利去做任何恶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