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 让王
第六章 让王
1.尧舜让天下
【原文】尧以天下让许由,许由不受。又让于子州支父,子州支父曰:“以我为天子,犹之可也。虽然,我适有幽忧之病,方且治之,未暇治天下也。”夫天下至重也,而不以害其生,又况他物乎!唯无以天下为者,可以托天下也。
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。子州支伯曰:“予适有幽忧之病,方且治之,未暇治天下也。”故天下大器也,而不以易生,此有道者之所以异乎俗者也。
舜以天下让善卷,善卷曰:“余立于宇宙之中,冬日衣皮毛,夏日衣葛;春耕种,形足以劳动;秋收敛,身足以休食;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,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。吾何以天下为哉!悲夫,子之不知余也!”遂不受。于是去而入深山,莫知其处。
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,石户之农曰:“捲捲乎后之为人,葆力之士也!”以舜之德为未至也,于是夫负妻戴,携子以入于海,终身不反也。
【解释】尧把天下让给贤人许由,许由不肯接受。尧又把天下让给得道的隐居者子州支父,子州支父说道:“让我来当天子,还是可以的。虽然可以胜任,但是我刚好患有隐忧症(对权力地位的隐忧,担忧当天子给自己带来的灾祸)。我正要治疗,没有闲暇治理天下了。”天下可以说是最贵重了,当天子位高权重,但是如此大的诱惑,也不足以让贤人伤害自性本心。又何况是其它的外物呢?更是无足挂齿了。只有忘却天下,无所作为,拱手而天下大治的人,能够托付天下给他。
尧禅让给舜,舜也效法尧。舜要把天下让给贤者子州支伯。子州支伯说道:“我刚好患有隐忧症,正在治疗,没有闲暇治理天下。”所以说,天下可以说是天下最大的宝器了,但是如此大宝物,不能用来交换性命。如果性命被伤害,良知被覆盖,这是得道的人不愿意看到的。这是有道的人不同于世俗的人的地方。有道的人把道看得比性命还要重要,不会背道而驰。
舜又把天下让给贤人善卷,善卷说道:“我立于宇宙之中,冬天穿动物的皮毛,夏天穿葛布衣服;春天耕种播种,形体足以承受劳作;秋天收藏谷物,身体足以得到休息和供养;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如此可以逍遥游于天地之间,而能够自得其乐。我哪里用得着去统治天下呢!可悲啊,你不够了解我!”于是善卷不接受好意,于是离开舜而逃入深山老林之中,不知道去哪里了。
舜又要把天下让给好朋友石户之农,传说这个人做鱼非常好吃。石户之农说道:“舜(后,君后)做事很认真,似乎很勤奋努力(葆力),劳倦的样子(捲捲乎)。”石户之农担心舜还没有达到至德,舜还会过来为难他。于是夫妻二人,背的背,扛的扛,带着孩子逃到海上的荒岛上去了,终其一生都没有返回。
2.成国于岐山
【原文】大王亶父居邠,狄人攻之;事之以皮帛而不受,事之以犬马而不受,事之以珠玉而不受,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。大王亶父曰:“与人之兄居而却杀其弟,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,吾不忍也。子皆勉居矣!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!且吾闻之,不以所用养害所养。”因杖䇲而去之。民相连而从之,遂成国于岐山之下。夫大王亶父,可望能尊生矣。能尊生者,虽贵富不以养伤身,虽贫贱不以利累形。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,皆重失之,见利轻亡其身,岂不惑者!
【解释】太王古公亶父居住在邠(今陕西省旬邑西南),游牧民族常来侵扰。周武王的时候追封亶父为太王。亶父为周文王的祖父。狄人,秦汉的时候称之为匈奴。
古公亶父就送兽皮、布帛给他们,不接受;送狗和马匹给他们,也不接受;送珠宝美玉给他们,还是不接受。狄人所求的是土地。
太王亶父说道:“如果要争夺土地,就要引起杀戮。和人家的兄长居住在一起,却要杀害其弟弟。和人家的父亲居住在一起,却要杀害其子女。如果引起战争,一起生活的人都会有死伤的危险,我着实不能忍心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。”太王亶父不忍心因为争夺土地而引起双方无谓的死伤。
太王亶父说道:“你们就暂且勉强居住在这里吧!我自己先走了,当我的臣民和当狄人的臣民又有何不同呢!况且,我听说过一句话,不能用所用来养育百姓的土地来伤害所要养育的百姓。”因此拄着拐杖离开邠地。
太王亶父来到岐山(今陕西省岐山县东北)脚下,百姓都拖儿带女地相连成一片,跟随着太王来到那里。于是在岐山旁建立了国家。
太王亶父是最能够尊重性命的了,不会为了土地而争斗。
能够尊重性命的人,虽然富贵,但是不会因为贪求物欲和权力而伤害自身;虽然贫贱,也不会因为追求利益而伤害形体。
当今的世人,居于高官显位,皆看重权势,担心失去它。见到私利而轻率地因此失去自己的性命,岂不是很糊涂吗!有如此贤德的祖上,难怪能出周文王这样的子孙。
3.越人弑君
【原文】越人三世弑其君,王子搜患之,逃乎丹穴。而越国无君,求王子搜不得,从之丹穴。王子搜不肯出,越人薰之以艾。乘以王舆。王子搜援绥登车,仰天而呼曰:“君乎君乎!独不可以舍我乎!”王子搜非恶为君也,恶为君之患也。若王子搜者,可谓不以国伤生矣,此固越人之所欲得为君也。
【解释】越国三代国君都被弑杀(臣下杀君主称之为弑)。王子搜被选为新国君,他很担心自己又处于危险的境地,所以逃到了山洞(丹穴)里躲避起来。
而越国一日不可无国君,到处寻找王子搜都找不到,追踪到了山洞那里。王子搜还是不肯出来,越国人只好用艾草薰他。再用国君乘坐的豪华马车接他回国。
王子搜拉着登车的拉绳,仰天而长叹道:“国君之位啊,国君之位!为何我想躲都躲不掉呢!”
王子搜并非厌恶为国君,而是厌恶当上国君之后的祸患罢了。
像王子搜这样的国君,可以说不会因为国家权力而伤害性命。像这样的人,正是越国人想要奉为国君的最佳人选。
4.韩魏争地
【原文】韩、魏相与争侵地。子华子见昭僖侯,昭僖侯有忧色。子华子曰:“今使天下书铭于君之前,书之言曰:‘左手攫之则右手废,右手攫之则左手废,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。’君能攫之乎?”昭僖侯曰:“寡人不攫也。”子华子曰:“甚善!自是观之,两臂重于天下也,身亦重于两臂。韩之轻于天下亦远矣,今之所争者,其轻于韩又远。君固愁身伤生以忧戚不得也!”僖侯曰:“善哉!教寡人者众矣,未尝得闻此言也。子华子可谓知轻重矣。
【解释】韩、魏两国相互争夺边境上的土地。子华子(魏国人)拜见昭僖侯(魏国国君),看到昭僖侯面有忧色。
子华子问道:“假如现在让天下的人都在国君你的面前写下契约,契约中写道‘左手夺取(攫之)土地则右手将被砍掉,右手夺取土地则左手将被砍掉。然而夺取土地的人将会拥有天下。’国君你还愿意去夺取土地吗?”
昭僖侯听了,就回答道:“寡人我当然不愿意了。”如果昭僖侯去夺取土地,会有砍手的危险,不愿意去做了。
子华子听了就说道:“国君说的很好!从这一点看来,双臂还是比天下更加重要。身体比双臂又要重要一些。韩国的土地远远不如全天下的土地重要。而今魏国所争夺的土地,又远远轻于韩国全国的土地。现在所争的地方,只不过是弹丸之地罢了。国君为何忧愁伤身,伤害性命,忧心忡忡地担心得不到那么一丁点土地呢!”
昭僖侯听了,就说道:“讲得太好了!之前教导寡人的人众多,可是未尝听闻如此的珍贵的言论。”
子华子可以说是知轻重的人啊。世人往往沉溺于物欲,不知轻重。我们是否也应该反思一下自己呢?
5.随候之珠
【原文】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也,使人以币先焉。颜阖守陋闾,苴布之衣而自饭牛。鲁君之使者至,颜阖自对之。使者曰:“此颜阖之家与?”颜阖对曰:“此阖之家也。”使者致币,颜阖对曰:“恐听者谬而遗使者罪,不若审之。”使者还,反审之,复来求之,则不得已。故若颜阖者,真恶富贵也。
故曰,道之真以治身,其绪余以为国家,其土苴以治天下。由此观之,帝王之功,圣人之余事也,非所以完身养生也。今世俗之君子,多危身弃生以殉物,岂不悲哉!凡圣人之动作也,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。今且有人于此,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,世必笑之。是何也?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。夫生者,岂特随侯之重哉!
【解释】鲁国国君(鲁哀公)听闻颜阖(鲁国的隐士)是得道的人,就派人先行送去聘礼以示恭敬。颜阖居住在陋巷当中,身穿粗布衣服(苴布),而在那里喂牛。
鲁哀公的使者到了,颜阖自己接待使者。使者问道:“这是颜阖的家吗?”颜阖回答道:“这里正是颜阖的家。”使者送上聘礼。颜阖看了,就说道:“恐怕听话的人有什么谬误,误传了国君的口谕,而使得使者你有过失,不如你回去再好好审查确认一下再来。”使者听了,还真就回去确认了一下,再回来找颜阖。可是再也找不到他了。所以说,像颜阖这样的贤者,真是厌恶富贵之人啊。不是厌恶富贵,而是厌恶富贵所带来的灾祸。
所以说,道的真谛可以用以治身,修身养性,而其残余就足以治理国家了,它的粪草(土苴)就足以治天下了。此句似乎狂言,然而并非虚言。半部论语治天下,然而大道比论语重要得多。
由此看来,帝王的功业,只不过是圣人多余的事罢了,并非可以用来保全身体,修养性命的。
当今世俗所谓的君子,大多为了外物而危及自身,放弃性命以殉物,岂不是很可悲呢!
圣人则不同,圣人不会舍本逐末。圣人行动做事,必先审察是否伤害性命,孰轻孰重,才会去做。
现在这里有这样的人,用随侯的宝珠去弹射千仞那么高的麻雀,世人必定会笑话他。传说周朝的时候,随国的国君得到一个宝珠,极其珍贵。自性本心比外物要珍贵得多,而世人宁愿失去自性本心而去得到外物,这岂不是很可笑吗?外物就好像是麻雀那样微不足道。
为什么大家会笑话他呢?因为他用贵重的东西去换取轻贱的东西。我们在跟着笑话这个人的同时,也要认真地反省自己有无犯同样的错误呢?也许我们人人都在犯这个错误,却不知道,庄子在委婉给我们指出来。
说到性命,难道仅仅像随侯的宝珠那么贵重吗!性命远远比宝珠重要得多。然而我们仅仅看到有形的性命,看不到无形的性命。孔子讲,朝闻道夕死可矣。孔子把道看得比性命还要重要。自性本心是一身真正的主人,这远远比有形的臭皮囊要重要。如果失去本心,人就如同行尸走肉。如果能够找回本心,身体也能够延年益寿,增加智慧。
6.子列子穷
【原文】子列子穷,容貌有饥色。客有言之于郑子阳者曰:“列御寇,盖有道之士也,居君之国而穷,君无乃为不好士乎?”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。子列子见使者,再拜而辞。
使者去,子列子入,其妻望之而拊心曰:“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,皆得佚乐,今有饥色。君过而遗先生食,先生不受,岂不命邪!”子列子笑谓之曰:“君非自知我也。以人之言而遗我粟,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,此吾所以不受也。”其卒,民果作难而杀子阳。
【解释】列子很贫穷,带有经受饥饿的面色。
郑子阳(郑国的相国)的门客说道:“列子是有道之士,可是在你的国都居然受穷困之苦,你岂不是成为不好贤士之人了吗?”郑子阳当即下令官吏送粮食给列子。
列子见到使者,再三拜谢而推辞不肯接受。使者退去,列子进来。列子的妻子望着他,捶胸顿足埋怨他,说道:“臣妾听闻有道之人的妻子和儿女,都能得到安逸和快乐,然而现在却要忍饥挨饿。现在我们面带饥色,相国觉得自己有过失,怠慢贤士,所以专程派人过来送粮食,可是先生却不愿意接受,岂不是太过于傲慢了吗!”
列子听了,就笑着对自己妻子说道:“相国并非自己知道我为怀道之士,也并非自己知道我受贫困之苦。只是听别人的言语,就给我送粮食。以后同样也会因为别人的言语,降罪于我。这也是我不接受的缘故。”后来,民众果然发难,而杀死相国郑子阳。据历史记载,正果相国郑子阳,为人严酷无情,民怨极深,终究招致杀身之祸。
7.楚昭王失国
【原文】楚昭王失国,屠羊说走而从于昭王。昭王反国,将赏从者,及屠羊说。屠羊说曰:“大王失国,说失屠羊;大王反国,说亦反屠羊。臣之爵禄己复矣,又何赏之有!”王曰:“强之!”屠羊说曰:“大王失国,非臣之罪,故不敢伏其诛;大王反国,非臣之功,故不敢当其赏。”王曰:“见之!”屠羊说曰:“楚国之法,必有重赏大功而后得见,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国而勇不足以死寇。吴军入郢,说畏难而避寇,非故随大王也。今大王欲废法毁约而见说,此非臣之所以闻于天下也。”
王谓司马子綦曰:“屠羊说居处卑贱而陈义甚高,子綦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。”屠羊说曰:“夫三旌之位,吾知其贵于屠羊之肆也;万钟之禄,吾知其富于屠羊之利也;然岂可以贪爵禄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!说不敢当,愿复反吾屠羊之肆。”遂不受也。
【解释】楚昭王为楚平王之子。楚平王杀害了伍子胥的父亲和哥哥,伍子胥投奔吴王阖闾,请求发兵攻打楚国。当时楚平王已经去世,楚昭王即位为国君,吴军攻破楚国都城。楚昭王放弃楚国而投奔随国,而后又投奔郑国。屠羊说(一个杀羊为生的人)跟随楚昭王一起走。
楚昭王返回楚国,奖赏跟随他一起出去的人,恩及屠羊说。
屠羊说说道:“大王失去国家,而我失去屠羊之业。大王返回国家,而我也重新得到屠羊之业。臣下的爵位和俸禄已经得到恢复了,又如何还能够接受额外的赏赐呢!”
楚昭王听说了以后,就对封赏的人说道:“强行把赏赐给他,不要也得要!”
屠羊说说道:“大王失去国家,并非臣下的罪过,所以我不愿意接受惩罚;大王返回国家,并非臣下的功劳,所以我不敢接受赏赐。”
楚昭王听闻,就说道:“召见他!”
屠羊说说道:“按照楚国的法令,必然有重赏大功的人,而后才能得到觐见国君的机会。现在臣下的智谋不足以保全国家,而勇不足以杀死敌寇。吴国的军队攻入郢都,我因为畏惧艰难而逃避贼寇,并非故意追随大王。现在大王废除成法,毁坏公约而召见我。这实在并非臣下所愿,不想因此而传闻于天下。”
楚昭王对司马子綦说道:“屠羊说此人虽然身处于如此卑贱的地位,然而却能够深明大义,子綦你还是替我以三公的高位去延请他吧。”
屠羊说说道:“三公那样的高位,我深知其位贵于屠羊的店铺。万钟(一钟相当于六斛四斗)那么多的俸禄,我深知必定很富足,比屠羊获利多得多。然而岂能因为我个人贪求爵位和俸禄,而使得我的国君因此而落了个赏罚不公的罪名呢!我实在是不敢当此重任,但愿我还是返回屠羊的店铺。”于是还是不肯接受。
8.原宪居鲁
【原文】原宪居鲁,环堵之室,茨以生草,蓬户不完,桑以为枢;而瓮牖二室,褐以为塞;上漏下湿,匡坐而弦。子贡乘大马,中绀而表素,轩车不容巷,往见原宪。原宪华冠縰履,杖藜而应门。子贡曰:“嘻!先生何病?”原宪应之曰:“宪闻之,无财谓之贫,学而不能行谓之病。今宪贫也,非病也。”子贡逡巡而有愧色。原宪笑曰:“夫希世而行,比周而友,学以为人,教以为己,仁义之慝,舆马之饰,宪不忍为也。”
【解释】孔子的弟子原宪居住在鲁国,所居住的地方极其狭小,四面各有一堵墙罢了。一丈长的土墙称之为堵,四面都是一丈长的土墙围成的居室是极其狭小的了。
用鲜茅草盖房子,作为屋顶;用草编织成门户,很不完整美观;用曲折的桑树条作为门户的转轴;用瓮罐作为两间房屋的窗户;用粗布塞住瓮窗,当成窗帘。每逢下雨天,上面漏雨,下面湿漉漉的。可是原宪还正坐而弦歌,自娱自乐。一点都看不出有什么忧愁。真有点颜回的那种安贫乐道的精神。
孔子另外有个弟子子贡,乘坐高头大马,里面穿着青红色(绀)内衣,而外面穿着白色的外衣。由于马车太过于豪华高大,陋巷都无法容纳得下。子贡如此高调地去见原宪。
原宪戴着裂开口子的帽子,穿着破了后跟的鞋子,拄着藜藤制作的拐杖,应声而开门。
子贡问道:“哎呀!先生何故穷困到如此这般田地呢?”
原宪回答道:“原宪我听闻,无有财富称之为贫,而虽然学了却不能行才能称之为病。而今原宪我充其量也只是贫困而已,并非病了。”
子贡听了,倒退了几步,脸上露出惭愧的神情。
原宪看了,就笑道:“迎合世俗而行事;为了私利,周旋结交朋党;学本来是要成为真人,也就是当真正的人,要恢复本有的良知,现在却用来为别人效劳;施教本来是要培养人才,发明世人本有的明德,然而现在却为了功名利禄;假借仁义而行奸恶之事;讲究车马的华贵装饰。如此原宪我实在是不忍心去做啊。”
9.曾子居卫
【原文】曾子居卫,缊袍无表,颜色肿哙,手足胼胝。三日不举火,十年不制衣,正冠而缨绝,捉衿而肘见,纳屦而踵决。曳、縰而歌商颂,声满天地,若出金石。天子不得臣,诸侯不得友。故养志者忘形,养形者忘利,致道者忘心矣。
【解释】孔子的弟子曾子居住在卫国,穿着乱麻絮所做的袍子(缊袍),外面没有穿罩衫;脸色浮肿(肿哙);由于辛苦劳作,手脚都磨出老茧(胼胝)。曾子以孝顺闻名,留下四书之一的《大学》。
曾子已经有三天没有生火做饭了,十年没有缝制新衣服了。调整一下帽子,而帽带(缨)就会断掉。拉一下衣襟,而胳膊肘子就会露出来了,衣衫褴褛,衣服已经破旧不堪了。穿鞋子而鞋跟(踵)裂开了。拖着无后跟的破鞋(縰),而吟唱《商颂》自娱自乐,歌声清脆洪亮,就好像是金石玉器发出的悦耳声音。
天子想要得到他,把他当成臣下,不是件容易的事情;诸侯想要和他认识,结交成朋友,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。
所以说,善于修养心志的贤人,往往忘却形骸。曾子有志上达于道,只是在发明自己本有的明德,完全忘却了这个臭皮囊了。曾子安贫乐道若此,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体会。
善于养形体的人,会忘却利益的诱惑。以自身为贵的人,不会因为利益而牺牲自己的性命。
得道的人,忘却心智,忘却那些小聪明了。
10.颜回不仕
【原文】孔子谓颜回曰:“回,来!家贫居卑,胡不仕乎?”颜回对曰:“不愿仕。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,足以给飦粥;郭内之田四十亩,足以为丝麻;鼓琴足以自娱,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。回不愿仕。”
孔子愀然变容曰:“善哉,回之意!丘闻之:‘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,审自得者失之而不惧;行修于内者无位而不怍。’丘诵之久矣,今于回而后见之,是丘之得也。”
【解释】孔子对自己的弟子颜回说道:“颜回啊,你过来!你家里很贫困,而身处卑微的地位,为何不愿意出来做官呢?”
颜回听了自己老师这么说,就回答道:“不愿意做官。颜回我有城郭之外的五十亩田地,足以供给我吃粥了(飦粥,不太稀的粥,如果太稀了,就不耐肚子了)。在城郭内还有田地四十亩,足以种麻养蚕。我自己弹琴足以自娱了。我从先生那里所学的道,足以令我自乐了。颜回我实在不愿意做官。”颜回讲,从孔子那里学道,可以令他自乐,有何可乐呢?为何那么多古圣先贤能够安贫乐道呢?由此可见此道的珍贵。
孔子听了颜回如此说,突然地改变了面容,说道:“实在太好了,颜回你的意愿真的太好了!”颜回是孔门第一高徒了。
孔子又说道:“孔丘我曾经听闻:‘知足的人不会因为名利而给自己带来负累;明白自性自得其乐,安贫乐道的人,是不会因为失去外物而感到忧虑的;修养内在明德的人,是不会因为没有显赫的地位而感到惭愧的。’”
孔子又说道:“孔丘我之前吟诵这句话很久了,现在才在颜回身上见到,这是孔丘我最大的收获了。”
11.中山公子牟
【原文】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:“身在江海之上,心居乎魏阙之下,奈何?”瞻子曰:“重生,重生则利轻。”中山公子牟曰:“虽知之,未能自胜也。”瞻子曰:“不能自胜则从,神无恶乎!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,此之谓重伤。重伤之人,无寿类矣。”魏牟,万乘之公子也,其隐岩穴也,难为于布衣之士;虽未至乎道,可谓有其意矣。”
【解释】中山国的公子牟(原本是魏国人,因被封于中山,成为中山国的王子,所以称之为中山公子)对瞻子说道:“身虽然隐遁于江河湖海之上,而心却系朝堂,该怎么办呢?”
瞻子回答道:“应该看重性命,如果知道轻重,就会重视性命而轻视名利了。”
中山公子牟听了,就说道:“虽然从道理上知晓,然而却未能自己控制住自己的,有些身不由己。”很多时候不能做到知行合一。
瞻子说道:“如果不能控制自己,则顺从它吧,如此精神就不会产生不快!如果不能控制自己,而却勉强克制自己,就会造成双重伤害。”瞻子真可谓是贤人,讲得很深刻。日常生活中,我们是否也会经常遇见双重伤害呢?也许我们碰到偶尔失眠的情况,越想控制自己不要乱想,安心睡觉,越是睡不着。相反地,假如我们顺从心性,暂时睡不着就睡不着,越不想睡反而就容易睡着了。对于修行人的情欲而言,也是如此。如果认为是罪过,刻意压制,反而造成双重伤害,不如转移注意力,就会看淡许多了。
瞻子又说道:“受到双重伤害的人,是不会得到长寿的。”去医院看到承受病痛的人们,就会深刻体会健康的重要了。
魏牟(公子牟原本是魏国人,所以如此称呼),是万辆战车的大国的公子,却隐居于山洞之中,这比原本贫贱之人要难能可贵得多。虽然还没有上达于道,然而却已经有意于领悟大道了。佛陀原本贵为太子,却放下富贵修行,是十分难能可贵的。
12.乐非穷通
【原文】孔子穷于陈蔡之间,七日不火食,藜羹不糁,颜色甚惫,而弦歌于室。颜回择菜,子路子贡相与言曰:“夫子再逐于鲁,削迹于卫,伐树于宋,穷于商周,围于陈蔡,杀夫子者无罪,藉夫子者无禁。弦歌鼓琴,未尝绝音,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?”
颜回无以应,入告孔子。孔子推琴喟然而叹曰:“由与赐,细人也。召而来,吾语之。”子路子贡入。子路曰:“如此者可谓穷矣!”孔子曰:“是何言也!君子通于道之谓通,穷于道之谓穷。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,其何穷之为!故内省而不穷于道,临难而不失其德。天寒既至,霜雪既降,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。陈蔡之隘,于丘其幸乎!”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,子路扢然执干而舞。子贡曰:“吾不知天之高也,地之下也。”
古之得道者,穷亦乐,通亦乐,所乐非穷通也。道德于此,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。故许由娱于颍阳,而共伯得乎共首。
【解释】孔子被困于陈国和蔡国之间,七天都无法烧火做饭吃。藜菜汤里没有一粒米粒。脸色极其疲惫,而却还有心情在室内弹琴吟唱,自娱自乐。
颜回很乖,在旁边摘菜。子路和子贡两个弟子谈论道:“先生再次被鲁国驱逐出境;绝迹于卫国,从此不敢踏入卫国半步;在宋国受到砍伐大树的羞辱;在商、周后裔居住的地方弄得自己走投无路。如今又被围困与陈国和蔡国之间,图谋杀害先生的人没有被问罪,凌辱先生的人却没有被禁阻。先生还只顾弹琴吟唱,未尝中断过乐音。君子竟然可以不以困厄感到耻辱,能够达到如此地步吗?”
颜回听了子路和子贡的议论,没有说话,就进来告诉孔子。当然了,颜回不喜欢打小报告。
孔子把琴推掉,不再弹奏了,长叹息道:“仲由(子路)和端木赐(子贡),真是见识短浅之人啊。把他们两位喊过来,我有话要对他们讲。”于是子路和子贡进来,拜见自己的老师。
子路说道:“现在所遭遇的困境,真可谓是走投无路了!”子路心直口快,直接跟老师说了自己的想法。
孔子听了,就说道:“子路你这是说的什么话!作为君子,如果能够通达于大道,才能称之为通;如果穷困于大道,才能称之为穷。”孔子曾经讲,朝闻道夕死可矣。孔子对于道,看得比性命还要重要。虽然穷困,但是只要能够有道,就不能称之为穷困。此道为无价的珍宝。孔子可谓是一代明师,虽然身处危险的境地,也不会放弃教化弟子们的机会,没有放弃在事上磨炼弟子们心性的机会。
孔子又说道:“而今孔丘我怀抱仁义之道,只是遭逢乱世,生不逢时所带来的祸患罢了。我又有什么好穷困的呢!”孔子不管遇见怎么样的艰难险阻,未曾失去仁义之道,所以不能称之为穷。前面孔子的弟子曾子、颜回和原宪虽然穷困,但是却未曾失去此道,不能称之为穷。
孔子又说道:“所以说,善于反省内心,就不会穷于大道,就会通达于大道;面临危难而不会失去本有的明德。”
孔子又说道:“严寒的天气已经到来,霜雪已经降下,这时候才能知晓松柏依然茂盛。”
孔子又说道:“在陈国和蔡国之间遇见如此困厄,对孔丘我来说,无疑也是庆幸的一件事情!”也许是上天给予孔子的一种考验吧。
孔子说完这番话,一副看似孤傲的样子(削然),毅然又弹琴而吟唱。子路手持盾牌兴奋地舞起来。
子贡说道:“孔子的道深不可测,先生如天那么高洁,而我如同地下那么浅薄低微。”
古代得道的人,穷困也安乐,通达也安乐,不管处境如何。所乐并非在于穷困和通达的变化,所乐在于道德罢了。不管穷困和通达,道德不离于自心,须臾未尝脱离此道,所以安乐。穷困和通达如同寒暑风雨那样变化罢了,穷困也会过去,通达也会过去。人的一生会经历穷困和通达,朝代也会经历兴衰。
所以许由拒绝接受尧帝的禅让,隐居于颍水之阳。周历王被推翻后,共伯立为王,在位十四年,因为天下大旱而被废除。反而因祸得福,得以逍遥于丘首之山。共伯原被封于共地,所以称之为共伯。共伯有志于道,虽然经历穷困和通达,而不改其乐。
13.舜让天下
【原文】舜以天下让其友北人无择,北人无择曰:“异哉后之为人也,居于畎亩之中而游尧之门!不若是而已,又欲以其辱行漫我。吾羞见之。”因自投清泠之渊。
【解释】舜把天下让给好朋友北人无择。北人无择说道:“舜的为人真是太奇怪了,原本居住于天地之间,而却游走于尧帝的权力之门,接受了尧帝的禅让!他自己如此也就罢了,又要把这种耻辱的行为玷污我。我觉得很羞耻,不愿意见他。”因此他就自己投进深渊而死,也不愿意帝位玷污自己。清泠,为深渊的名字。
14.成汤伐桀
【原文】汤将伐桀,因卞随而谋,卞随曰:“非吾事也。”汤曰:“孰可?”曰:“吾不知也。”汤又因瞀光而谋,瞀光曰:“非吾事也。”汤曰:“孰可?”曰:“吾不知也。”汤曰:“伊尹何如?”曰:“强力忍垢,吾不知其他也。”汤遂与伊尹谋伐桀,克之,以让卞随。卞随辞曰:“后之伐桀也谋乎我,必以我为贼也;胜桀而让我,必以我为贪也。吾生乎乱世,而无道之人再来漫我以其辱行,吾不忍数闻也。”乃自投椆水而死。
汤又让瞀光曰:“知者谋之,武者遂之,仁者居之,古之道也。吾子胡不立乎?”瞀光辞曰:“废上,非义也;杀民,非仁也;人犯其难,我享其利,非廉也。吾闻之曰:‘非其义者,不受其禄;无道之世,不践其土。’况尊我乎!吾不忍久见也。”乃负石而自沈于庐水。
【解释】商汤将要讨伐夏桀,想同卞随谋划。卞随为怀道的高人。卞随说道:“这不是我做的事情。”商汤说道:“谁可以谋划此事?”卞随回答道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商汤又找瞀光谋划,瞀光也说道:“这不是我做的事。”商汤说道:“谁可以一起谋划呢?”瞀光回答道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商汤问道:“伊尹怎么样啊?”瞀光回答道:“我只知道他有坚强的毅力,能够忍辱负重,至于其他的才干,我就不知道了。”伊尹是得道高人,著有《汤液经》,是张仲景《伤寒论》的前身。
商汤也是和伊尹一起谋划讨伐夏桀的大事,不久就大败夏桀。商汤又想效法尧舜,把王位禅让给贤人卞随。卞随推辞道:“君王讨伐夏桀的时候,找我一起谋划,必然认为我有贼心,对于夏桀有不臣子心,而且精通谋略;而今取胜于夏桀,又禅让王位给我,必然又认为我是贪图富贵之士。我生逢乱世,而无道的人自己做了亏心的事,做了可耻的事情,却还要一而再来玷污我,我不能忍受多次听闻这些羞辱我的话语了。”于是就自己投入椆水(河流名称)而死。
商汤又把王位禅让给瞀光,商汤说道:“夏桀无道,有智谋的人便谋取王位,勇武者就可以成就王业,仁德的人就可以居于王位,自古以来都是如此。你为何不答应,拥立你为王呢?”
瞀光推辞道:“以下废上,并非义举;因为战事,造成无辜平民的死伤,并非仁德;别人经历危难,而我坐享其成,并非廉洁。”
瞀光又说道:“我听闻过一句话:‘不符合道义的人,不能接受其给予的俸禄;无道义的国度,不要踏上那块土地。’”
瞀光又说道:“更何况是无道义,却还要尊我为王呢!我不忍心再长期看到此种情况。”于是就背着石头,自沉于庐水。当然了,作为得道高人,不能如此轻生,不应为后人所效法。庄子并非鼓励如此,而是用夸张的故事说明应该有志于大道,而不是名利。
15.伯夷叔齐
【原文】昔周之兴,有士二人处于孤竹,曰伯夷叔齐。二人相谓曰:“吾闻西方有人,似有道者,试往观焉。”至于岐阳,武王闻之,使叔旦往见之,与盟曰:“加富二等,就官一列。”血牲而埋之。
二人相视而笑曰:“嘻,异哉!此非吾所谓道也。昔者神农之有天下也,时祀尽敬而不祈喜;其于人也,忠信尽治而无求焉。乐与政为政,乐与治为治,不以人之坏自成也,不以人之卑自高也,不以遭时自利也。今周见殷之乱而遽为政,上谋而下行货,阻兵而保威,割牲而盟以为信,扬行以说众,杀伐以要利,是推乱以易暴也。吾闻古之士,遭治世不避其任,遇乱世不为苟存。今天下闇,周德衰,其并乎周以涂吾身也,不如避之以絜吾行。”二子北至于首阳之山,遂饿死焉。若伯夷叔齐者,其于富贵也,苟可得已,则必不赖。高节戾行,独乐其志,不事于世,此二士之节也。
【解释】从前周朝初兴的时候,有两位贤士居住在孤竹国。他们的名字叫伯夷和叔齐。这两位的名字在庄子全书中讲过很多次了。伯夷和叔齐分别是孤竹国国君的长子和次子,两兄弟互相谦让,都不肯接王位。
两人互相商量道:“听说西方有个人,似乎是得道了,一起去看看吧。”两个人听闻西岐周文王得道了,所以要亲自去看看。
两个人到达岐山之阳,武王听闻此事,便让自己的弟弟周公姬旦去见他们两个人。与两个人订立盟约道:“增加俸禄二等,授予一等官职。”于是用牲畜的血涂抹盟书,埋入地下。
两个人看到了,互相对视而笑道:“哎呀,太奇怪了!这并非我所谓的道。”两个人本来是为道而来,而非名利而来。本来两个人有机会当孤竹国的国君,都不为所动,难道还会为俸禄和官位动心吗?
伯夷和叔齐又说道:“昔日神农氏拥有天下的时候,按时祭祀,竭尽恭敬,而不会祈求赐福。他的为人,只是忠诚地为老百姓,对老百姓讲究信义,尽力去治理天下,而不会有所求。”
伯夷和叔齐又说道:“百姓乐此政,所以行此政,不会施行百姓不喜欢的政事;百姓乐此治,所以行此治,按照老百姓喜欢的方式治理天下。”
伯夷和叔齐又说道:“不以别人的衰败而衬托自己的成功,不踩在别人的肩膀上成就自己。不因为别人的卑下而显得自己的高贵。不会乘人之危,不借着别人遭遇不对的时机,而谋求私利。”
伯夷和叔齐又说道:“现在周朝看见殷商动乱,而刻意地修善政,去收买笼络人心。在上崇尚谋略,而在下用高官厚禄引诱天下之士。依仗武力而保持威慑。宰杀牲畜,歃血为盟,以取得别人的信任。竭力宣扬自己的德行,取悦于民众。利用征战来获取私利。这只不过是推动战乱来代替暴政罢了。”
伯夷和叔齐又说道:“我听闻古代的高洁之士,身逢太平盛世不会逃避应该承担的责任,遭遇乱世不会同流合污苟且偷生。现在天下黑暗,周朝道德衰落,岂能与周同处而玷污自身呢!不如逃避周人,而保持我的高洁品行。”
伯夷叔齐两个人向北走,到达首阳山。不肯吃周朝的粮食,饿死在首阳山上。像伯夷和叔齐这样贤德的人,对于富贵,即使得到了,也不会依赖不肯舍弃。人最难的并不是一直没有得到,而是得到而不依赖,舍得放下。高尚的节操,乖张的行为,自得其乐。不愿意同俗世同流合污,这是两位高士的高贵品节。